一、
初秋,阳光炽烈,下午三点左右,一辆救护车在省立医院急诊室前嘎然而止。车上两位健壮的工作人员,抬下一个担架,担架上的病人面色苍白、吸着氧、输着液,随车的医生高叫:“室颤、室颤。”
急诊室医生、护士、接病人的推床已经等在那里。医生拿出听诊器只听了几秒钟,便叫:“快、快!”
护士也不问病人姓甚名谁?有何不适?病人一转移到推床上,立即叫:“让开、让开。”把病人飞快地送进抢救室,医生已经抢先一步进去了。
陪送病人的是病人的两位同事,被保安堵住,只能站在抢救室门外。他们焦急地轻声打着电话:“在抢救、在抢救……”
又有两位医生进了抢救室,看来是来增援的。
半个小时过去了,抢救室里出来一位医生,一面拉下口罩一面问:“谁是李孝佰的家属?”
两位陪同人员走上一步:“我们是送他来的同事,他家属在外地,我们领导马上就到。”
医生说:“病人心跳已经停止,他在救护车上已经发生心室颤动,並做了去颤治疗,来院后心跳停止,经复苏,曾有短时间复律,但很快又停搏。根据心电图和心肌酶谱等检查,病人是大面积心肌梗死并发恶性心律失常。虽然还在抢救,看来已无多希望,你们要有思想准备。”
这医生的一段话里有不少医学术语,两位同事未必都听得懂。不过,“心跳已经停止”是听懂的,“大面积心肌梗死”也是听懂的。其中一位问道:
“心肌梗死不是可以放支架治疗的吗?”这两年放支架的事,是是非非网上传言很多,年轻人大多知其大概。
“急性心肌梗死是可以放支架治疗的,但这病人心跳已难维持,已无条件做此治疗了。”
医生的回答还是书卷气了些,如果说成大白话,便是:“心脏都不跳了,还放什么支架?”
两位陪同人员无奈地点了点头。
二、
西北某地,山坡上长了些柿子树,一到秋天红成一片,山坡下一些羊在吃草,远望过去,白色的羊群恰与蓝天白云相映。此地名李家村,也就五六十户人家,村民中多数姓李,据村里最年长的李老爷子说,当年汉武帝派大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,他们李家的祖先据说是“标骑尉”,是个不小的官,随军远征到此,也就在此定居下来了。
这地方的人重视文化,基本上都有个初中水平,读过高中的不少,大学生也有好些。这李老爷子的孙子在西北某大学中文系毕业,又去了北京某大学从名师读研,据说为了研究“比较文学”,经老师推荐,由国家公派去了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研修了一年。回国后被原读本科的大学作为“学科领军人才”引进,不但直接订为副教授,还担任了该校文学研究所的副所长,还有什么“杰(出)青(年)”、“贺兰山学者”等的名头,这大学求贤若渴,反正能办到的都给。
李孝佰副所长深感校方的知遇之情,努力工作,不两年工夫已经出版了《李白与拜伦的比较研究》、《李白年谱考》等研究李白的重要著作,还有一本《李白精微》也已完稿。领导部门认为西北地区的大学研究李白有促进西北地区文化发展、民族团结的重要意义。“李白学术思想研究”已经被列为重大社会科学研究项目,文学所拿到了不菲的研究基金,由李副所长领衔在研究所内又成立了“李白研究中心”。
李白研究中心的主任李孝佰,一般就说成李小白了,学生们背后就称他“小李白”。李副所长知道了,也不以为杵,心想称他赛李白才好呢。李副所长身材高大,学术精湛,为人豪爽,前途无量,自然也为众多女性瞩目。在业务上取得成就的同时也收获了爱情,取妻王姓,是当地的一位中学老师,又一年生一子。老师敦厚贤良,知道夫君身负学术研究重任,对其工作大力支持,一应家务、育儿之事全不劳李副所长操心。
李副所长工作、家庭诸事顺应,前程远大。
三、
李副所长的烟瘾不小,他的办公室里经常烟雾弥漫,知有重要客人来访时他只好事先开窗通风。据统计在大学里以中文系与哲学系的老师吸烟者最多,李副所长虽还年轻,烟瘾在系里已经名列前茅。
结婚时王老师曾劝他戒烟,但戒不了,李孝佰告诉新婚的妻子:
“额(我)读中学时便开始抽烟,至今抽了将近20年了,身体已经适应,也离不开这烟了,一要戒烟,对身体不好。”
王老师似乎以前听人说过,说是吸烟久了,人体便与这尼古丁达成了平衡,強行戒烟反而破坏了这个平衡,会生大病,也就这意思。王老师爱夫心切,也就只好听任他抽烟了,只是说:
“尽量少抽点吧。”
“嗯。”一场戒烟的劝告,就此画上了句号。
李孝佰也爱喝酒,王老师曾听说:少量饮酒有益健康,所以只是叮嘱他千万别喝醉,酒喝醉了伤身体。李副所长哪里是少量饮酒,这几年李孝佰已经破格升到了教授,声誉日隆,各地邀请讲学,讲完课,“小李白”到了,邀请方哪有不请喝酒之理,于是一醉方休。起先,还的确因为忙,对此类邀请有时也有婉辞的,但渐渐地李教授有请必到了,因为这“醉”也在暗中招引。
饮食方面李孝佰很是随意,“随意”二字一般表示不挑剔,有什么吃什么。不过他对于饮食还很“随性”,想怎么吃就怎么吃,饮食既无规律,又不讲求科学。比如大多不吃早餐,中午食量很大,可能是经常要加夜班工作,几乎每天都吃夜宵;饮食偏咸、偏油,多米面制品,少蔬菜、水果。夫人有意纠正,但积习难改,不但经常出差在外,即使在家亦因夫人所烹食物大多淸淡,便常在办公室点“外卖”,夫人无可奈何。
李孝佰体格健壮,很少生病,多年来确实连感冒都少有,他自己对此十分自信,自信的结果是觉得自己身体很好,不必浪费时间去锻炼身体,也不必斤斤计较血压、血脂之类的事。原来这几年每年例行体格检查,皆查出李副所长血压高、血脂高,还有脂肪肝。不过这类情况据说颇为普遍,加以毫无不适之感,李教授也就一笑了之了。
夫人当然是关心的,一直盯着要看医生、吃药。可惜李副所长在生活方面依然我行我素,降压、调脂的药物配了也不认真服用,夫人说过几次,毫无效果,一次甚至引起争执:
“每天唠唠叨叨,你不怕烦、额(我)怕。没病没疼的吃什么药?最近事情正多,你少烦额。”李副所长说
王老师为人忠厚,委屈地流了眼泪:“你要这样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为了控制髙血压,夫人买了电子血压计回来,並告之測量的方法。但这血压计几年下来,李孝佰竟一次未曾主动用过,因为觉得没有必要。
老所长退休,李副所长接任。当天和几位同事一起,又醉了一回。
四、
这些年来,李所长事业有成,家庭幸福,加以缺少运动,逐步心宽体胖起来,尤其这腹部的脂肪,更如其所言“很是发达”。例行体检血压、血脂只升不降,脂肪肝如故,又查出血糖高、血尿酸高。李所长笑了:别人三高,额四高,他们三高有症状,额四高不痛不痒,没事。关于血糖高的事,医生建议要进一步检查,到了约定的时间也没去查,校医室的人找他,出差去了,李所长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,回来了也不去查。
这次李所长又到了外地的一所大学,要参加第二天上午的研究生答辩,下午做一个学术讲座。傍晚到达,接待方的系主任招待晚宴,知道他喜欢喝酒,但是怕影响第二天的工作,便把话说在头里:明天还有工作,今晚就不喝酒了,明天晚上我们大家一醉方休。李所长心里不大开心,回到宾馆又抽了许多烟,正准备就寝,忽然觉得有些胸闷,心想大概是因为途中劳累了些吧,又连抽了两支烟,似乎好了些,于是躺下来,但没能睡着,胸闷似乎还有,这才想起在旅行包里夫人是给准备了药的,找出来一看到有四、五种,也分不清哪个药是做什么用的,只好各吃了一粒,才似乎好了一些。
下午给该校的研究生做个讲座,讲题是“李白研究的现实意义”,讲着、讲着忽然觉得胸前一阵压榨样的疼痛,喝了一口水,竟觉气也透不过来的感觉,随即就觉得心脏猛烈地跳动,突然眼前一黑,人便向后倒下,众人大惊,连忙扶住,随即呼叫救护车……
五,
李教授46岁英年早逝,闻者无不唏嘘。
王老师悲痛欲绝,十分自责,觉得对夫君的健康没有关注到位。
校园网上有人发表议论了:李孝佰教授来校十多年,教学、研究十分努力,成绩斐然。校方对他确实也多有照顾,但是怎么就没照顾到他的健康呢?
消息传到校外,网上一片惊诧:冠心病向年轻人转移!
校党委张副书记兼校工会主席,对此事也颇为纳闷,关心职工健康的工作也确实应该加強,怎么做才能真正到位?想来想去,想到了去拜访省立医院的赵书记。两位书记曾在党校同学,自是一见如故。赵书记建议应对员工加强健康教育,她们医院就有健康教育讲师团可以效劳,她本人可以来做第一讲。学校张副书记如醍醐灌顶,连连称谢。
这天,教学楼的学术报告厅里坐了三四十位老同志,省立医院赵书记的讲题是“健康来自科学健康的生活行为”。她说:国家关注民众的健康,大力发展医疗卫生事业,不断完善医保政策,努力对广大民众提供尽可能良好的医疗卫生服务。但是健康来自科学健康的生活行为,这就需要不断提高民众的健康意识,实行科学健康的生活行为。国家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制定的《中国防治慢性病中长期规划》的文件指出:追求健康应该是每个人对自己、对家庭、也是对国家社会应尽之责,要倡导“每个人都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”的理念……
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,来听讲座的老师们都说好。
讲座结束,张副书记总结,讲到最后说得很风趣: “自己的健康自己要负责,打个比方说吧,钱包是你自己的,你把钱包弄丢了,责任不在公安。自己的钱包自己负责,自己的健康当然自己要负责喽。”大家都笑了,会场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。
不过张副书记也注意到年轻的老师们很少来听讲。
作者与公众号简介
本文作者杨秉辉,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内科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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